4月12日晚上看中國中央電視臺《焦點訪談》節目《共同凈化網絡環境》,頗有恍若隔世之感。互聯網乃是最為現代的科學成就,而謠言卻是萬古不易的存在,本身已為一對齟齬。而以央視的皇皇身份,在中國這樣一個正在向現代急劇轉型的社會里,居然以如此落后與霸道的方式來打壓一個自然發生的社會事務,未免令人驚詫。
手邊正好新進一本中山大學人口研究所教授李若建先生的奇書《虛實之間:20世紀50年代中國大陸謠言研究》,用以對照觀看,頗有長益。
李教授研究的謠言乃是在一個幾乎傳統的社會之中,在缺乏現代傳播工具的情況下,謠言是如何發生、發酵并且影響世人的。他的考察對象集中在四種當時廣為傳播的謠言:毛人水怪、割蛋、仙水神藥以及投毒。
自然,今天在一個現代化的都市中查看這些謠言,其無稽程度令人忍俊不禁,但其后果之嚴重,卻令人發指。
毛人水怪的傳說主要發生在淮河流域,謠言中這些妖魔渾身批毛,“要人眼、人心、女人奶頭、卵蛋”。謠言陸陸續續散播了10多年。謠言所及,人人自危,誤傷誤死為數者眾。當時更引發了官民沖突,一些基層干部無辜受難,受傷遭害。而平息此謠言所負代價更加不菲,根據李教授的不完全統計,僅江蘇、安徽和山東三省,遭逮捕人數即有1802人,而其中78人因此被處決。
割蛋謠言則發生在北方地區的河北、山西、內蒙古、北京和天津,主要爆發在1950年。謠言內容為毛澤東為幫助蘇聯制造原子彈(主要原料為男人睪丸、女人乳房和子宮、小孩的腸子),于是派便衣部隊到全國“割蛋”以贈送蘇聯。這看上去太像是政治謠言了,盡管傳謠信謠者,許多不過平頭百姓。謠言平息的方法如出一轍,仍然是鎮壓。
仙水神藥無非是封建迷信再加一些具體的事件,傳播更為廣泛,只是效用未如以上顯著,后患也不大。李教授的圖表顯示,謠言最少的年份為1950年,395件,最多的年份為1958年,2000多件。平息謠言仍然依靠鎮壓,往往動輒牽連上百人,其中多數案件具有處決者,而多為冤假錯案。
中國歷史上從不乏各類謠言。美國知名學者孔飛力的《叫魂》所分析的就是乾隆年間的叫魂謠言案,不過乃以此觀照當時整個中國的政治環境與制度;毛人水怪更不是什么新鮮的創造,水鬼傳聞今天在農村依舊存在,而神農架野人的傳說更是眉毛鼻子俱全。中國傳統歷史的統治者最恐懼的就是讖緯之說,尤其是知識分子與民間勾結的反叛;而“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動黃河天下反”的白蓮教起義,更是利用讖緯之說顛覆朝廷的經典案例。
不過,有意思的是,盡管李教授指出了謠言的種種危害,但在結論中卻有一句“謠言是有害的,但是并非無益”。我所得益的,恰恰是李教授并未如央視專家那般對于謠言百般指摘,而是從學理上一再指出謠言的產生,乃是社會現狀的諸多綜合征狀。
他認為,謠言的來源主要有五個方面:1,集體記憶,乃是對以往集體記憶的一種變異反應;2,地域;3,集體行為與集體行動,以謠言對抗今天的種種社會政策或不公;4,民間話語,以表達受損的心理;5,社會變革,“變革中的受沖擊者”以此緩沖心理或者反抗。
若以此分析來對照央視中所舉的諸多例子,歷歷可見那些網絡謠言所產生的心理因素。例如失蹤孩子的眼角膜被摘除乃是對于現代兒童拐賣事件,以及長期存在的器官買賣傳言的恐懼;銀行帳號的大量丟失乃是對于銀行保護個人隱私方面不盡得力的不滿情緒;商業性的謠言自然有利益訴求在其中,而對于地震傳聞和碘鹽抗輻射無非仍舊是對于國家相關機構信息披露不完整的長期不信任。
李教授的一段原話,一語貫穿謠言的真實屬性:“謠言是一種大眾話語的形式。因為民間話語在沒有渠道正常表達的時候,謠言就可能成為一種特殊的表達方式。在一個社會發生劇烈變革的時期,社會各階層的利益重新調整,相當數量的利益損失者為了維護其利益,必然會通過某種形式發出他們的聲音。在這一過程中,把他們的聲音加載在謠言上,是一種沖用手法。……‘謠言之所以流行,正是因為它們迎合了人們的偏見和期望’。”
其實,說起來網絡謠言也并非中國社會的獨特產物而已。在歐美發達國家,謠言也未必不如中國興盛。例如,官方早已對戴安娜王妃香消玉殞的事件做出結論,偏偏有人不依不饒,非說是英國情報機構甚或是CIA所殺;又如,前兩年網上風傳美國政府制造登月假消息,更是有圖有真相;而關于末世的諾查丹瑪斯預言,或者外星人入侵的故事,或者是政府早已俘獲了外星人等等謠言,不曾有一刻平息。
奇怪的是,這些謠言不僅僅未曾遭到打壓,并且許多情況下還被藝術家所用,堂而皇之拍成電影電視,所有人甘之如飴。麥田怪圈的傳聞在國外傳了幾十年,最后成就了梅爾•吉布森的票房大賣電影《天兆》;瑪雅人末世傳說一代一代傳下去,變成了全球熱賣故事《2012》。假設美國政府也讓CNN出來辟謠,未知這些電影還能不能給美國人帶去那么多票房收入?至少在美國,rumor其實未必是一個貶義詞,更多是一個中性詞,并且帶有八卦的含義,且成為藝術創造的一大來源。
央視大張旗鼓呼喊“共同凈化網絡環境”,無非是舊有粗暴、簡單和單向思維的社會治理思維還未改弦更張的體現而已。這種社會治理模式不過也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變種。這種思維假設子民都是無知而蒙昧的,需要讓智慧精英的管理者來安排他們所有的事務,包括對于謠言的辨別和清理。而至于那些懷有各種目的的制造謠言者,無非鎮壓了事。
說起來,謠言之產生,無非人性而已。人是復雜動物,而利益之收獲與損失,各從其類。因而產生不滿、欲望、不信任。這些情緒,都需要出口宣泄,制造謠言,與謾罵、諷刺,無非異曲同工。不在網絡造謠,便在私下造謠,什么時候能禁得住!而人們信謠傳謠,亦不過自我安慰的一個心理暗示而已。網絡謠言說起來也不過是現代讖緯,用以表達對各種政治的不滿而已。
互聯網發展至今,由于web2.0的興起,社交媒體成為一個主流產品,有大量無聊的造謠信謠傳謠者,還有更大量無聊的不信謠不傳謠辟謠者。網絡已經有了完整的自我清潔功能,猶如在正常情況下的自然有自我清潔功能,何須公權力的介入?2011年甚囂塵上的網絡辟謠聯盟,我雖然并不買單,不過若是一班子網絡公民的自發行為,卻亦是無可指摘。
而無論是網絡的造謠傳謠,還是私下的造謠傳謠,說到底不過是民間自我的社會事務。例如碘鹽事件,到頭不過是一場鬧劇,先搶鹽,后退鹽,商家倒是紛紛擾擾了一陣子,可是與社會而言,可曾引起什么暴動與騷亂?既然社會上總歸有那么一群人要擾攘,那就讓他們擾攘去便罷了,打什么緊?一個真的平靜無事的社會,便是一個死水一潭的社會,有什么創造力和向上力?反而是公權力的介入,令人更加信其有了。社會事務,應當由社會自理,若無作奸犯科,公權力不得干涉,這方才是現代社會管理的原則吧?
現代社會分層清晰,而分工也應當清晰。既然已經有了社會這個層面,那便應當把社會的管理權限,還政于民,由他們自理。網絡謠言這件事,應當由網絡社會自己去處理,而實在不需勞煩央視這樣的老大哥出來指手畫腳。如果管理結構確有余裕,并且對此憂心忡忡,何不多費時間考慮如何讓信息的流通更加透明,謠言無處藏身呢?
作者:英國《金融時報》中文網專欄作家 連清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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